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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中国地主的典型形象吧。
我的爷爷,太爷,老太爷,乃至老老太爷都是地主,据说无一例外莫不如此,一脑袋高粱花子,中着土地的魔。
但再往上数,到老老老太爷,到老老老老……太爷,总归有一站曾经是穷人,穷得叮当响,从什么什么地方逃荒到了此地,然后如何如何克勤克俭,慢慢富足起来--这也是中国地主所常有的、牢记于心的家史。
不过,在我的记忆里,这瘦老头对我倒是格外亲切,我的要求他一概满足,我的一切非分之想他都容忍,甚至我的一蹦一跳都让他牵心挂肚。
每逢年节,他从老家来北京看我(母亲说过,他主要是想看看我),带来乡下的土产,带来一些小饰物给我挂在脖子上,带来特意在城里买的点心,一点一点地掰着给我吃……他双臂颤微微地围拢我,不敢抱紧又不敢放松,好象一不留神我就会化作一缕青烟飞散。
料必是因为他的长子已然夭折,他的长孙又远走他乡,而他的晚辈中我是惟一还不懂得与他划清界线的男人。
而这个小男人,以其孩子特有的敏锐早已觉察到,他可以对这个老头颐指气使为所欲为。
我在他怀中又踢又打胡作非为,要是母亲来制止,我只需加倍喊叫,母亲就只好躲到一边去忍气吞声。
我要是高兴捋捋这老头的胡须,或漫不经心地叫他一声&ot;太姥爷&ot;,他便会眉开眼笑得到最大的满足。
但是我不能满足他总想亲亲我的企图--他那么瘦,又那么邋遢。
6叛逆者(2)史铁生
大舅抗婚不成,便住到学校去不回家。
暑假到了,不得不回家了,据说大舅回到家就一个人抱着铺盖睡到屋顶上去。
我想姥爷一定是同情他的,但爱莫能助。
我想大舅母一定只有悄然落泪,或许比她的婆婆多了一些觉醒,果真这样也就比她的婆婆更多了一层折磨。
太姥爷呢,必定是大发雷霆。
我想象不出那样一个瘦老头何以会有如此威严,竟至姥爷和大舅也都只好俯首听命。
大舅必是忍无可忍,于是下决心离家出走,与这个封建之家一刀两断……那大约已是四十年代中期的事,共产主义的烽火正以燎原之势遍及全国。
天下大同,那其实是人类最为悠久的梦想,惟于其时其地这梦想已不满足于仅仅是梦想,从祈祷变为实际(另一种说法是&ot;由空想变成科学&ot;),风展红旗如画,统一思想统一步伐奔向被许诺为必将实现的人间天堂。
[空行]
四十多年过去,大舅回来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白发驼背的老人。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弯下腰来问我:&ot;嘿,你是谁?&ot;那时我刚来到人间不久。
现在轮到我问他了:你是谁?我确实在心里这样问着:你就是那个光彩照人的青年军官吗?我慢慢看他,寻找当年的踪影。
但是,那个大步流星的大舅已随时间走失,换成一个步履迟缓的陌生人回来了。
我们互相通报了身份,然后一起吃饭,喝茶,在陌生中寻找往日的亲情。
我说起那个春天,说起在中山公园的那顿午餐,他睁大眼睛问我:&ot;那时有你吗?&ot;我说:&ot;我跟在你们后头跑,只记得到处飘着柳絮,是哪一年可记不清了。
&ot;终于,不可避免地我们说到了母亲,大舅的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他要我把母亲的照片拿给他,这愿望想必已在他心里存了很久,只不敢轻易触动。
他捧着母亲的照片,对我的表妹说:&ot;看看姑姑有多漂亮,我没瞎说吧?&ot;
这么多年他都在哪儿,都是怎么过来的?母亲若在世,一定是要这样问的。
我想还是不问吧。
他也只说了一句,但这一句却是我怎么也没料到的--&ot;这些年,在外边,我净受欺负了。
&ot;是呀是呀,真正是回家的感觉,但这里面必有很多为猜想所不及的、由分分秒秒所构筑的实际内容。
那四十多年,要是我愿意我是可以去问个究竟的,他现在住得离我并不太远。
但我宁愿保留住猜想。
这也许是因为,描摩实际并不是写作的根本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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