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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场前面的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用竹子撑开一个旧箩筐、箩筐里撤了一把米,孩子们躲在一角拉着绳子,等待着大雨前急着觅食的麻雀
一只麻雀咻咻两声从屋顶上飞翔而下,在蕉场边跳跃着,慢慢的,它发现了白米,一步一步跳进箩筐里;孩子们把绳子一拉,箩筐砰然盖住,惊慌的麻雀打着双翼,却一点也找不到出路地悲哀的号叫出声孩子们欢呼着自墙边出来,七八只手争着去捉那只小小的雀子,一个大孩子用原来绑竹子的那根线系住麻雀的腿、然后将它放飞麻雀以为得到了自由,振力的飞翔,到屋顶高的时候才知道被缚住了脚,颓然跌落在地上,它不灰心,再飞起,又跌落,直到完全没有力气,蹲在褐黄色的土地上,绝望地喘着气,还忧戚地长嘶,仿佛在向某一处不知的远方呼唤着什么
这捕麻雀的游戏,是我幼年经常玩的,如今在心情沉落的此刻,心中不禁一阵哀戚
我想着小小的麻雀走进箩筐的景况,只是为了啄食几粒白米,未料竟落进一个不可超拔的生命陷阱里去,农人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白日里辛勤的工作,夜里还要去巡回水,有时也只是为了求取三餐的温饱,没想到勤奋打拼的工作,竟也走入了命运的箩筐
箩筐是劳作的人们一件再平凡不过的用具,它是收成时一串快乐的歌声在收成的时节,看着人人挑着空空的箩筐走过黎明的田路,当太阳斜向山边,他们弯腰吃力的挑着饱满的多筐,走过晚霞投照的田埂,确是一种无法言宣的美,是出自生活与劳作的美,比一切美术音乐还美
我强看到农人收成,挑着箩筐唱简单的歌回家,就冥冥想起托尔斯泰的艺术论,任何伟大的作品都是蘸着血汗写成的如果说大地是一张摊开的稿纸,农民正是蘸着血泪在上面写着伟大的诗篇;播种的时候是逗点,耕耘的时候是顿号,收成的箩筐正像在诗篇的最后圈上一个饱满的句点人间再也没有比这篇诗章更令人动容的作品了
遗憾的是,农民写作歌颂大地的诗章时,不免有感叹号,不免有问号,有时还有通向不可知的分号!我看过狂风下不能出海的渔民,望着箩筐出神;看过海水倒灌淹没盐田,在家里踢着箩筐出气的盐民;看过大旱时的龟裂土地,农民挑着空的箩筐叹息那样单纯的情切意乱,比诗人捻断数根须犹不能下笔还要忧心百倍;这时的农民正是契河夫笔下没有主题的人,失去土地的依恃,再好的农人都变成浅薄的、渺小的、悲惨的、滑稽的、没有明天的小人物,他不再是个大地诗人了!
由于天候的不能收成和没有收成固是伤心的事,倘若收成过剩而必须抛弃自己的心血,更是最大的打击这一次我的乡人因为收成过多,不得不把几千万公斤的香蕉毁弃,每个人的心都被抓出了几道血痕在地去的岁月里,他们只知道&ot;一分耕耘,一分收获&ot;的天理,从来没有听过&ot;收成过剩&ot;这个东西,怪不得几位白了胡子的乡人要感叹起来:
真是没有天理呀!
当我听到故乡的香蕉因为无法产销,便搭着黎明的火车转回故乡,火车空洞空洞空洞的奔过田野,天空稀稀疏疏地落着小雨,戴斗笠的农人正弯腰整理农田,有的农田里正在犁田,农夫将犁绳套在牛肩上,自己在后面推犁,犁翻出来的烂泥像春花在土地上盛开偶尔也看到刚整理好的田地,长出青翠的芽苗,那些芽很细小只露出一丝丝芽尖,在雨中摇呀摇的,那点绿鲜明的告诉我们,在这一片灰色的大地上,有一种生机埋在最深沉的泥土里台湾的农人是世界上最勤快的农人,他们总是耕者如斯,不舍昼夜,而我们的平原也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永远有新的绿芽从土里争冒出来
看着急速往后退去的农田,我想起父亲戴着斗笠在蕉田里工作的姿影他在上地里种作五十年,是他和土地联合生养了我们,和土地已经种下极为根深的情感,他日常的喜怒哀乐全是跟随土地的喜怒哀乐有时收成不好,他最受伤的,不是物质的,而是情感的在我们所拥有的一小片耕地上,每一尺都有父亲的足迹,每一寸都有父亲的血汗
而今年收成这么好,还要接受收成过剩的打击,对于父亲,不知道是伤心到何等的事!
我到家的时候,父亲挑着香蕉去蕉场了,我坐在庭前等候他高大的身影,看到父亲挑着两个晃动的空箩筐自远方走来,他旁边走着的是我毕业于大学的哥哥,他下了很大决心才回到故乡帮忙父亲的农业由于哥哥的挺拔,我发现父亲这几年背竟是有些弯了
长长的夕阳投在他挑的箩筐上,拉出更长的影子
记得幼年时代的清晨,柔和的曦光总会肆无忌惮地伸出大手,推进我家的大门、院子,一直伸到厅场的神案上,使案上长供的四果一面明一面暗,好像活的一般,大片大片的阳光真是醉人而温暖就在那熙和的日光中,早晨的微风启动了大地,我最爱站在窗口,看父亲穿着沾满香蕉汁的衣服,戴着顶法上几片竹叶已经掀起的;日斗笠,挑着一摇一晃的一对箩筐,穿过庭前去田里工作;爸爸高大的身影在阳光照耀下格外雄伟健壮,有时除了箩筐,他还荷着锄头、提着扫刀,每一项工具都显得厚实有力,那时我总是倚在窗口上想着:能做个农夫是多么快乐的事呀!
稍稍长大以后,父亲时常带我们到蕉园去种作,他用箩筐挑着我们,哥哥坐在前面,我坐在后边,我们在箩筐里有时玩杀刀,有时用竹筒做成的气枪互相打苦苓子,使得箩筐摇来晃去,爸爸也不生气;真闹得他心烦,他就抓紧箩筐上的篇担,在原地快速地打转,转得我们人仰马翻才停止,然后就听到他爽朗宏亮的笑声串串响起
童年蕉园的记忆,是我快乐的最初,香蕉树用它宽大的叶子覆盖累累的果实,那景象就像父母抱着幼子要去进香一样,同样涵含了对生命的虔诚农人灌溉时流滴到地上的汗水,收割时挑着箩筐嘿哬嘿嗒的吆喝声,到香蕉场验关时的笑谈声,总是交织成一幅有颜色有声音的画面
在我们蕉园尽头得有一条河堤,堤前就是日夜奔湍不息的旗尾溪了那条溪供应了我们土地的灌溉,我和哥哥时常在溪里摸蛤、捉虾、钓鱼、玩水,在我童年的认知里,不知道为什么就为大地的丰饶而感恩着土地在地上,它让我们在辛苦的犁播后有喜悦的收成;在水中,它生发着永远也不会匾乏的丰收讯息
我们玩累了,就爬上堤防回望那一片广大的蕉园,由于蕉叶长得太繁茂了,我们看不见在里面工作的人们,他们劳动的声音却像从地心深处传扬出来,交响着旗尾溪的流水漏瀑,那首大地交响的诗歌,往往让我听得出神
一直到父亲用箩筐装不下我们去走蕉园的路,我和哥哥才离开我们眷恋的故乡到外地求学,父亲送我们到外地读书时说的一段话到今天还响在我的心里:&ot;读书人穷没有关系,可以穷得有骨气,农人不能穷,一穷就双膝落地了&ot;以后的十几年,我遇到任何磨难,就想起父亲的话,还有他挑着箩筐意气风发到蕉园种作的背影,岁月愈长,父亲的箩筐魔法也似的一日比一日鲜明
此刻我看父亲远远的走来了,挑着空空的箩筐,他见到我的欣喜中也不免有一些黯然,他把箩筐随便的堆在庭前,一言不发,我忍不住问他:&ot;情形有改善没有?&ot;父亲涨红了脸:&ot;伊娘咧!他们说农人不应该扩大耕种面积,说我们没有和青果社签好约,说早就应该发展香蕉的加工厂,我们哪里知道那么多?&ot;父亲把蕉汁斑斑的上衣脱下挂在庭前,那上衣还一滴滴的落着他的汗水,父亲虽知道今年香蕉收成无望,今天在蕉田里还是艰苦的做了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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