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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过去,回首遥望,大学时代黑暗而模糊,就像大雨来临之前的天空,看不见真正的蓝天和太阳,有时候阳光从浓黑茂密的乌云的边缘射出,如同一道金光闪闪的镶边,这就是王。
王的面容凸现在大学女同学的前面,男同学的面容更为模糊和暗淡,他们是中景,在他们之后,是明亮的樱花大道、法国梧桐蔽天的大上坡、绿色和紫色琉璃瓦闪闪发光的屋顶、大落地玻璃窗的西式建筑和东湖珞珈山的湖光山色。
我一直睡在王的上铺,一年级的时候十二个人住一间屋子,在楼层和山顶的最高处,一只圆形的窗口日夜吹送着室外的气息,用红旗代替的窗帘猎猎作响,给这个房间带来了不安定的气氛。
我的床铺在这只圆形窗口的左侧,几乎伸手可及,落日时分太阳从这个圆形窗口长驱直入,进到我的床上。
我的床如同舞台上的布景,被这束光线照得一览无余,能清楚地看到下垂的蚊帐里悬挂的东西,被子、枕头的形状和颜色,以及靠墙放着的一溜杂乱的书籍。
细小的浮尘在这束硕大的圆形光线中缓缓旋转。
这往往是晚饭时分,我不在蚊帐里头。
我端着我吃饭用的大搪瓷碗在食堂通往宿舍的漫长的道路上边吃边走,然后我把碗放回宿舍,到平台或者草坪或者林荫道上,以背英语单词为借口散步,或以散步为借口背英语单词。
在某些夜晚,月亮会像太阳一样从这个圆窗进到我的床上,月色冷而狰狞,只在我的床上停留,在黑暗的室内把我的床单照亮。
在这样的夜晚我感到恐惧。
在我童年时期,也有着这样一个圆形窗口,那是农业局的一间大屋子,住着从遥远的省城下放的父女俩,后来父亲一九六七年被吊打死了,小姑娘不知去向,她的外地口音在我们的游戏中时隐时现。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被放在这种反常的窗口跟前,圆形窗口,肯定是不正常的。
二年级是四个人一间房间,我还是在王的上铺,我被一只亲切的手放在王的上铺,她像我的母亲和大姐,在我们班上,王出类拔萃,美丽、热情、聪慧,但她总是竞争不过另一个女人L。
L 比王还大两岁,三十二岁才上大学,L 锐利无比,即使是体育课百米测验、游泳、铅球,也必须是第一。
王跑不过她,王连我也跑不过,她生完孩子刚刚满月就来上学了。
看到同样是年过三十的L 身轻如燕跑了一圈又一圈,我感到心情压抑。
L 比王善于跟老师打交道,每次课间休息总要跟老师交谈,每次提问总要第一个举手,每次小组讨论总是最后一个发言(以便高屋建瓴),每次考试总是要比王得分高,入党比王早,学分制一来,比王早毕业,毕了业比王先去了美国。
在同学中,王跟L 到底谁更完美一直有两种根本不同的观点。
最后的两年又调了一次房间,八个人一间,我仍在王的上铺,中午时分和晚上,我再也不到图书馆或者教室去自习,我日益躲在蚊帐里,透过蚊帐的网点看这个房间,王的忧郁和失意在她的下铺堆积,她有时靠在床上看书,有时给她的女友写信,有时独自想念她的儿子,我从未真正靠近过她,我沉浸在我的故事里,漠然地看着她们在我的蚊帐之外来来去去。
这是令人痛心的岁月。
王是大学毕业后唯一给我写信的人,她在信中写道:亲爱的林。
她的声音像丝绸一样掠过我黯淡的外省日子,带着往昔珍贵的情谊,来到我的窗前。
有一年,王特意争取到一个到我所在的N 城开会的机会,当时她在上海的一家高校教书,我在N 城的图书馆当分类,她事先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我,这真是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以N 城的偏远,高校的清贫,出一趟差是多么的难。
结果我回家了,回B 镇。
王没有在N 城看到我,她十分十分失望,回去之后给我写了一封十二分失望的信。
我不能把我避开她的原因告诉她,但是除了这个原因其他任何别的理由都无法成立。
那是一个隐秘的事件,多年来我一直隐藏在心,当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一个异常严重的事情,我惊慌失措,神经紧张,我日日夜夜都想着这件事,最后我决定必须由自己来把它处理掉。
我匆忙请假回B 镇,在驶离N 城的火车上,我想到了王,我想到在那一刻,王正坐上了另一列火车,从那个我从未去过的大都市向着N 城奔驶而来,她美丽亲切的脸庞随着列车轰隆隆的节奏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的不可告人、自私、封闭等等被我自己真切地感觉到,这使我产生了一种揪心的疼痛。
火车就这样离N 城越来越远。
王把我看成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她说她也没有长大,她三十多岁了还说她没有长大,我一直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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