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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生不知死死不知生的瞬间,他在回忆自己是怎样死去的,他凝视自己死后的躯体,想象自己死后的世界。
人老一时,麦老一晌。
人生百岁,总是一死。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老马想喝酒奈何无酒,只能一锅连着一锅嘴不停空地抽烟。
老大哥死了,他并不难过,他难过的是葬礼。
他生气袁建成,却气得绝望。
老马忍不住得啧声摇头。
那葬礼太寒酸了!
寒酸得伤人!
在城市里,人怎么可以接受自己如此悄然地离开这个世界!
那般寂静地离开,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
老马吐着咽气,接受不了城市对人尊严的无视,接受不了城市对人之死的不正视、不重视和不优雅。
关于葬礼,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传统。
亲朋在病重时的探望,是对此人一生最美好的道别;擦净身体、穿上寿衣,以最纯净的肉身别生赴死;认识的人们纷纷赶来哭丧,这是在安慰他依然不舍离去的魂灵;于是人们设置了灵堂以作为他灵魂告别人世的专用场所——与亲人道别、与村庄道别、与人间道别、与自己的肉身道别;庄严浩荡的出殡、下葬、宴席是为了庆祝这个人完成了从生到死的一道轮回;最后在守孝时有人长久地哀悼他、念叨他,倘好多年以后还有人为他烧纸、扫墓,那真是可乐可喜,至少亡人还有机会出现在亲朋的梦里解一解烦、聊一聊天、说一说生前诸事。
中国上千年的氏族生活,某种程度上淡化了死亡带给人的恐惧,它让死亡成为一种仪式——轮回的仪式,甚至如初生一样是喜事般的仪式。
之所以在乡村人们不那么惧怕死亡,是因为所有乡人从小开始接触死亡。
穿着开裆裤时在邻家的葬礼上偷吃糖果,五七岁时跟着大人去亲戚家哭丧、出殡、吃酒席,懂事后探望即将去世的亲人,成年后穿着丧服走在某位曾疼过自己的亲人的送葬队伍里……
城市删除了这些流程,让隆重的仪式失去了举办的场所或土壤,让一个人优雅地死去变得不再可能。
老马惧怕的也许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自己死得卑微、孤独、没有价值,如同秋叶一般。
一个人若连死亡也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那该多悲惨呀!
就这一点来说,老马此时此刻便想一脚奔回他的马家屯。
能死在自己待了七十年的屯子里,不哗然也是幸福的。
最好埋葬自己的地方有一棵大树——二三十米高的大槐树,枝繁叶茂,四季常绿。
那样,自己的尸体会以最快的速度瘫软、溶解,肉身彻底之后,融入土壤回归自然。
一个人死亡之后,将他全部的骨肉融入大地也算是一种善终,而把自己有生之年的所有营养重新回馈给一棵故乡的大树,那些曾经存在于他身体里的细胞、那些生命中的故事,也许有一天会被输送到高空中重新沐浴阳光、鸟语、微风……这应算一种复活。
人不过百年而已,树可活千年之久。
千年也好百年也罢,死后方知万事皆休。
阳台上的老人,此刻被死神的威严压制得不敢喘息。
晚饭后桂英出来过三次,三次皆见老头沉默无声,身影憔悴。
桂英走到儿子房里,坐在儿子床边悄悄问“仔仔,今天出去你爷爷……很难过吗?”
仔仔放下手机咧着嘴说“没有啊,你老父亲在棺材旁边还哈哈大笑呢!”
“哦!
那为啥他这会坐在摇椅上发愣呢?”
桂英搓着下巴纳闷。
“大概是……觉着葬礼太寒酸了吧,我都看不下去了!
我猜我爷爷想到他自己的葬礼了吧,所以有点难受。”
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完,又端着手机看。
桂英叹了口气,双手插兜出了屋,来到阳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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