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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遂有些急了:“可大将军任事三十载,辅政十三年,恩威并重,福泽四海。
要是大王执意与他作对,不仅困难重重,还可能影响登基大事,大王也不在乎?”
刘贺沉默。
“老臣和中尉王吉,在过去千里路途上多次上书、多次劝谏,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小王爷从前不服礼制,觉得多有束缚、难以施展,都没关系。
后来找了这么多侍卫佞臣,日日夜夜多有所为,那还是在王国里,臣属们相机应变一下,也不成问题。
可现在到了长安,要是一步走错,不仅大王身陷囵圄,还会让后面这么多臣属百姓受到牵连,甚至一朝人头落地!
这样结果,大王难道就不能顾忌一下吗?”
龚遂以前劝过、哭过,却从没有真正恼怒过。
这次在王舆上,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直说得满脸涨红,两眼也充着血丝。
他意识到车下还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于是转回身去,张开嘴深深呼吸。
百姓只当他是哭得喘不过气,并不知道车上已经爆发了一轮交锋。
车驾又过几舍,未央宫在日光下闪出金碧琉璃瓦,宫殿之间又有阁道在空中勾连,恰似天上宫阙,不在人间。
龚遂第一次到长安城,一时看痴了眼。
刘贺也拄着杖,直了直身子,长吁一口气,说:“龚老,你看这大汉长安城,从汉高祖始建,据说前后经过三十万人之手。
这座未央宫也一样,多少贵胄公卿削尖脑袋进去,多少黎民百姓寒着尸骨出来。
你说,这难道都是高祖一个人的功劳吗?都是他一个人的重担吗?没错,他是天子,天下共主,可哪怕是为人父母的,也没办法为子孙后代负责到底……每个人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孤扛不了这么多东西,不行吗?”
“可是,要是大王继续如此,群臣就会离你而去,会背叛、诋毁、攻讦,罗列罪名,甚至使出更奸邪的手段,让皇位重新空出来,让一个大家可以预测、可以理解、可以崇敬的天子坐在上面。”
“龚老,孤明白。”
刘贺的表情不再顺从了,他现出夜半无人时的模样:并不是狂悖,也不是邪祟,他只是深深地——痴迷于不同的东西。
“孤知道,有一些大臣会让史官记录下他们的劝谏,这样,不管有没有成功,他都会在历史上留下忠名。
有一些大臣,他们趁着与王相近,搜集罪证,罗织恶名,奔投敌人帐下,以保证倾覆时,能保全家族后人性命。
还有些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身立言,舍身成义,但求得圣人之道以传世。
熟悉吗?你这么也想过吗?龚老,其实孤和你、和王吉、和其他人,都没有真正的区别。”
“老臣不明白!”
“孤不介意死亡。”
刘贺说。
“当然,如果到最后能用上一个‘崩’字,以天子之礼入殓,那会是天大的福气,就连孤也未曾想到过的惊喜。
但无论是不是这样,孤一心所系和你们一样,就是那写在史册、埋在地里、飘在天上的身后事。
青史,名声,永生,来世。
你明白吗?就是两个字:不朽。”
“所以孤只要到了这长安,登天子之阶,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将来那大将军不论是忠心秉政还是把持朝政,不论公心款款还是欺上罔下,甚至他大胆到犯下弑君之罪!
他都必须以天子之礼,奉孤去往来世——”
“那不就够了吗?”
车已经到了未央宫北,章台街与直门至霸门的东西大街在此相交。
这是长安城内最恢宏的大道,寻常百姓禁绝通行。
未央宫近在眼前,那三十六辆属车、一百多位官员、两百多位王国侍从,都遵循仪典规制,好好扮演角色,将哀恸浓墨重彩地泼向天空,让六月绚烂的阳光变得单薄、浅陋、不合时宜。
但他们表演之余,都拿余光瞟着队伍前端的乘舆车;在道旁守候的霍光和其余一应重臣,也悄悄看着,只觉得奇怪——在那为首的乘舆车上,年轻王爷和一位涕泗横流的老臣一直说着话。
他们说的那么认真,眼神那么炙热,仿佛那才是奔丧的重点,而哭哭吵吵的仪典则只是一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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